祖父在世时是镇上最有名的制茶师傅家中那口炒茶的大铁锅黑亮如深潭终年弥漫着草木的清气。
每逢春茶季灶膛里便腾起灼人的火舌锅底青烟滚滚锅壁热得能烫焦皮肉。
祖父立于这热浪翻涌的“热地”之中赤膊上身筋骨虬结的臂膀上汗珠滚落尚未滴到锅沿便已化作一缕白汽消散。
可他脸上竟无半分躁意唯见一片沉静仿佛周遭的酷热不过是拂过深潭的微风。
他双手探入灼烫的铁锅翻动揉捻青叶动作如古寺老僧般舒缓沉定——那滚烫锅底分明是煎熬的炼狱在他掌中却化作孕育清芬的襁褓。
父亲总说祖父这本事便是“能于热地思冷”的真功夫。
那双手在青烟热浪里翻飞心魂却似沉入清凉的井底不惊不扰。
这份定力使他熬过了一季季灶火的烘烤亦熬过了尘世中种种逼人的炎凉。
他的茶汤里便沉淀着这份由热浪深处淬炼出的清凉魂魄。
后来祖父过世茶锅冷寂了。
父亲接过了这手艺却渐渐显出不同的气象。
他炒茶的手艺依旧精湛却总嫌镇上的日子如白水般寡淡无味。
他向往着外面“浓”烈的生活终于在一个春日将炒茶锅和茶篓锁进仓房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临行前只留给我一句话:“守着这点清汤寡水有什么滋味?” 父亲一去经年从南方寄来的照片里背景愈发金碧辉煌。
他倚着铮亮轿车腕上金表晃眼身旁人群喧嚣笑容被酒气蒸腾得虚浮发胀。
然而那些笑容背后眼神却像被什么掏空了似的透出难以言说的枯索与疲惫。
他在喧嚣的“浓”处打滚心田却日渐成了焦渴的荒漠。
我守着祖父的老屋和冷灶也守着他留下的茶篓。
日子确如父亲所言是清汤寡水的“淡”。
每日除去读书便是独自在院中烧水、烫盏、沏茶。
初时只觉寡淡舌尖掠过一丝微涩便再无波澜。
可日子久了静心细啜那清浅茶汤里竟渐渐浮出山岚的湿润、春阳的暖意甚至能辨出哪一缕甘甜来自晨雾哪一丝微苦蕴着夜露——原来至淡的茶水深处竟藏纳了整座茶山的魂魄与四时流转的呼吸。
这“淡处”的深意唯有沉静的心才能品咂出岁月积淀的“浓”香。
多年后父亲归来鬓角已染风霜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倦意。
他坐在院中老旧的竹椅上默默接过我递上的一盏新茶。
茶汤清澈近乎无色只氤氲着若有似无的薄雾。
他低头啜饮久久不语。
暮色四合院中唯有晚风拂过竹梢的细响。
父亲捧着空盏目光投向暮霭深处良久才喃喃低语:“外面那些花红柳绿倒不如你这一碗清水……有根。
” 祖父那口沉默的黑锅曾于灼热地狱守住一方清凉心魂;而父亲半生跌宕终在漂泊尽头于最朴素的茶盏里尝到了生命最本真的醇厚回甘。
原来所谓“热地思冷”是于尘世喧嚣中守住心魂的清凉岛屿;而“淡处求浓”则是于平凡光阴里以沉静之心酿出生活至深的滋味。
祖父的茶锅和我的茶盏便是此中真意的朴素见证——人间真正的丰饶原不必向烈火烹油处索求它只悄然沉淀在每一个懂得细品“淡”处的清明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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