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尾的“青蓝记”布店门脸素朴门楣上悬着褪色的蓝布幌子在风里轻轻晃荡。
店主陈师傅身板如老松挺直眉宇间却无半分刻板。
他立在柜台后仿佛一匹沉静的布自有一番安稳的筋骨撑持着门面。
店里常来一位性情急躁的妇人说话如竹筒倒豆子语速快得惊人。
这日她为儿子赶制新衣又心急火燎地催促:“陈师傅快些!孩子明日入学等着穿呢!”陈师傅不答话只将手中青布在案上徐徐展开。
他手指抚过布面动作沉稳如拂拭古琴的尘埃每一寸都透着郑重。
那妇人急得跺脚他仍不疾不徐待布匹全然平整方执起尺子口中只缓缓报着尺寸数字。
奇妙的是妇人那鼓胀的焦躁竟随着他温和徐缓的语调如潮水般悄然退去几分。
一日隔壁染坊的学徒阿炳慌慌张张闯进来满头是汗:“陈师傅糟了!东家要的月白绸子我……我错染成灰蓝了!眼看就要交货!”他脸涨得通红眼中全是闯下大祸的惊惶。
陈师傅眉头微蹙目光投向那匹染坏的绸子。
灰蓝之色沉沉如暮霭确非月白应有的清朗。
他手指捻了捻布料沉吟片刻眼神却愈发沉静:“莫慌。
灰蓝亦有其用只消换个法子。
”他示意阿炳取来几样颜料自己则俯身案前竟以画笔蘸取颜料在灰蓝的底子上细细勾勒起银线云纹来。
每一笔都极尽缜密如春蚕吐丝无声无息地将那灰暗的底子点染成深邃的夜空银线便是其间疏落的星辰。
阿炳看得呆了方才的惊涛骇浪在陈师傅手下竟化为一片沉稳的星海。
此事之后阿炳常来店里看陈师傅裁布。
他裁衣时神色专注如临大敌下剪却果决如名将挥刀绝无半分犹豫拖沓。
那剪刀利落地行进发出清脆而笃定的声响布料随之服帖地分开边缘光洁如尺量刀削。
阿炳看得入神只觉那剪刀行过处仿佛裁开的不仅是布匹更有世间纷繁的游移不定。
“青蓝记”对面新开了一家绸缎庄店主是个伶牙俐齿的后生专好贬损他人抬高自己。
他见陈师傅店中多售素净棉麻便常对客人讥讽:“老古板的东西死气沉沉哪及得上我这里的流光溢彩?”陈师傅听见手中量尺不停脸上温煦如常不见丝毫愠色。
那后生更觉无趣讪讪而去。
倒是有熟客低声打抱不平陈师傅只是淡淡一笑指间量尺稳稳划过布面仿佛世间闲言碎语皆不过尺下微尘拂去便是。
岁月如梭陈师傅背脊微驼动作却依然带着一股沉着的劲道。
一日一位赴京赶考的寒门书生来店里想买块好料子做件体面外衫囊中却实在羞涩窘迫地立在店中面红耳赤。
陈师傅打量他片刻默默从柜中取出一匹靛青细布剪下足够的长短却只收了极微薄的价钱。
待书生千恩万谢离去他才从案下取出几块零碎的同色布头拼拼凑凑竟也为自己裁出一件合身马褂针脚细密如无痕春雨。
多年后阿炳也成了染坊主事。
一个深秋黄昏他路过巷口见“青蓝记”板门紧闭门楣上的蓝布幌子久经风霜依旧垂挂着。
他伫立良久忽见门缝下塞着一角素笺。
拾起展开上面是陈师傅清瘦的字迹:“布有经纬人有行止。
身如布骨须挺立;意似流水宜从容。
色温则雅气平乃和。
言简而徐心明自朗。
量宽能容志决则刚。
机深虑密事妥方安。
” 晚风穿过幽巷拂动那褪色的蓝布幌也拂动阿炳手中的素笺。
纸页轻响如同当年陈师傅抚平布褶时那沉稳的摩挲声。
阿炳抬头望着布幌在暮色里悠悠飘荡其下褶皱深深浅浅竟似老者额上皱纹藏着岁月所有的分量与静气。
他忽然懂得原来人之一生便是一匹需时时拂拭的布。
挺直的脊梁是布的骨架温和的神色是布的柔光;寡言的唇舌是布的缄默坦荡的心胸是布的经纬;宽阔的器量是布的幅面果决的志向是布的剪裁;缜密的思虑是布的针脚妥帖的举止是布成衣后那服帖的垂坠。
风渐大了布幌晃动的影子在地上拉长又缩短。
阿炳静立着仿佛看见陈师傅仍在柜台后端立如松眼神温润而坚定。
这身影如此寻常却又如此安稳地扎根于市井的烟火之中以其无形的熨斗默默将浮躁的世相一一抚平。
巷子深处青蓝布匹在风中垂落它妥帖地覆盖着什么——那是一种深植于行止、却终将超越行止的沉静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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